“中國像一個易拉罐,不是說自己自然而然就生成現(xiàn)代化,要沒有外力把它打開的話,新的東西不進來的話,自然而然的現(xiàn)代化是走不成功的。所以對于所謂古已有之,西學中源說,這個我們都是不相信的。”
“上個月27日,是陳樂民去世5周年的忌日??鬃又v,逝者如斯,不舍晝夜。時光過得非???,有些東西過去了,有些思想可以留下。”上周六在《陳樂民文集》首發(fā)式上,資中筠引用孔子的話表達對亡夫的思念。
由三聯(lián)書店推出的陳樂民作品集分為文集、專著兩個部分共計9冊,率先出版的是文集中的《在中西之間》,該書是作者的自述與回憶。在陳樂民2004年為本書寫的題記里面,他說“昨夜星辰昨夜風,過去的都過去了。幸好有些值得一記的東西,還可以在記憶中尋覓到……”他自己說,這本不算厚的書里,寫的是自己人生的三段時光:大學畢業(yè)前讀書;青年和中年當“民間外交”的國家“小公務員”和進入老年,此外他還加入了在國外的片段和回憶。
首發(fā)式上,北京大學國際關系學院副院長王逸舟說:“現(xiàn)在我有一點擔心,我覺得我們現(xiàn)在包括很多年輕學生,就覺得現(xiàn)在是中國創(chuàng)造歷史、創(chuàng)造新時代的時候了,對于很多異族的,他國的,包括西方明顯比我們進步發(fā)達的東西是不屑一顧,甚至是采取一種非常讓人擔心的態(tài)度。”
王逸舟是在發(fā)言時回顧陳樂民的思想時提到的這個問題。他稱在陳樂民的作品和平常言談中,對中西之別有很多精彩的、不同于時下的看法。“他當然看得很清楚,就是‘中’和‘西’有什么不同。陳先生特別反對把中國所謂的國學,或者我們現(xiàn)在所說的新儒家看成和西方完全對立或者是能夠簡單的取代的東西,他強調‘中’和‘西’實際上是通的,中西之別很多時候是人為的。”王逸舟認為,陳樂民和馮友蘭都能既看到中學的優(yōu)秀獨到之處,也能看到中學和西學間的內在可溝通性。接著他就提出了自己的擔心,他擔心現(xiàn)在年輕學生對西方的東西不屑一顧,“陳先生是非常溫潤、非常冷靜地來看待中西之別。”
除了對今天的年輕學生提出自己的意見,王逸舟也評價了今天的老師。“我們現(xiàn)在當老師,說起來也是為人師表,其實真的是慚愧,很多是工匠式的、機械式的,教學大綱式的去灌輸。”他很懷念當年陳樂民大儒一樣的豐富精神。“對于學生,今天的年輕人,我想到他們可能也有些可憐,就是今天他們很難有那種機會,像當年我們那樣跟陳先生在一起。”
■ 回憶陳樂民
王逸舟:在陳先生家得到精神慰藉
我是在90年代初期國際關系禁止探討的時候,被迫地去學習和研究國際政治和國際關系。我那個時候感覺冷暖兩重天。書記說你不能寫東西了,你只能是翻譯。但是另外一方面來講,唯一讓我感覺溫暖的就是到陳先生家去。我記得在那個胡同里面,陳先生、資先生我們幾個人,包括其他幾個朋友,我們是??停洺2滹埖?。但是我覺得蹭個飯,吃個面條是次要的,就是你感到精神上的慰藉。特殊的寒冷之后,年輕的學者渴望思想之光,渴望人生下一段的燈塔的時候,陳先生、資先生家里的氛圍真的是讓我一輩子都難以忘懷的。我覺得陳先生是這樣,你平??瓷先ニ悄欠N特別疾惡如仇,但是他對于我們這樣很困惑的年輕人,他是充滿了熱情,而且是充滿了溝通的心?,F(xiàn)在過了20年,我也快小60了,但是我覺得人生最溫暖的就是九二、九三、九四那幾年,去陳先生家,去資老師家。那個故事是最有溫度的,最寒冷的時候,他帶來了思想,帶來了知識。
雷頤:他沒想象中那么洋
我在(上世紀)80年代中后期就認識了資老師和陳老師。我們住得很近,他在我斜對面的一個胡同,經常向他們請教。他家有一個小小的聚會,不定期地請一些人去,有歲數(shù)大的,有年輕的。我也是常常有幸被邀請。以后熟了之后,他不請我就自己去了,因為很近。或者向他們請教,問點什么問題,有什么困惑。他跟我談過他的經歷,1958年、1959年他們回來,聽說國內有大饑荒,他們就覺得國內居民在受災難,他們不能在國外吃奶油,吃面包,主動要求回國。到了農村,他看了農村餓的樣子,包括他自己餓得有一次昏過去了,一下子倒在一個溝里了。溝里還有水,如果不是有人把他拉上來他就被淹了。在那個時候他有了他的女兒。陳先生那么洋派的人,他女兒的名字很土,叫陳豐,豐收的豐。他說為什么?資老師生女兒的時候陳先生還在農村,跟農民講,農民也挺高興,就說起什么名字,那個時候農民就是饑餓,說叫滿屯、滿倉,最大的愿望就是這個。后來想想,就是盼豐收,就來一個陳豐吧,實際上這也是一個時代的記憶。
我去陳先生家里資先生有幾次都在彈鋼琴,而陳先生往往是在寫毛筆字。這個我覺得很意外。我想學外語的50年代沒有幾個人出國,他們長期在維也納呆著,印象當中應該是非常洋派的人,結果我發(fā)現(xiàn)他這方面還挺土。他不用電腦,資先生很早就用電腦了,而陳先生不用。
資中筠:在學術上與他最知音
我對陳樂民應該說是最了解的,最近我接受過一個雜志的采訪,最后記者問我一個問題,“在你的熟人和朋友圈子里面,在學術上最契合的,或者說最知音的,請你舉出一個人來。”我想了半天,我說還是陳樂民。
我體會到陳樂民在文化上,可以說在品味上很不喜歡美國。他去訪問了美國一次,看了人家認為非常引以自豪的華盛頓的大教堂。他給我寫一封信,他說歐洲人在本土再也造不出這么粗糙的東西,他對美國的文化就是這么一個看法。但是他在現(xiàn)代化的進程里面,在世界的發(fā)展里面,他又深信是歐洲靠了美國,而不是美國靠了歐洲。就是說整個的世界發(fā)展的趨勢還是歐洲向美國靠攏,東方向西方靠攏,而不是倒過來。對于中國文化他就更加是這樣了。他對中國文化的感情之深就不用提了,而且他的審美文化也是這樣。在現(xiàn)代化的進程,在很理性地講這個世界發(fā)展的趨勢的時候,他是被認為是西化觀點的,甚至有人扣他一個西方中心論的帽子。這是兩種在感情、審美和理性這個方面的一種矛盾,在他身上是非常明顯的。
他傳統(tǒng)文化的修養(yǎng),或者舊學根底比我還多一些。我現(xiàn)在越來越有點返祖現(xiàn)象了,我所能夠調動的,一切我想到的什么典故、文字、成語,要寫東西一定都是中國的。我很少說著話就加一句英文,或者是寫東西來一點外文。另外,我真正的底子還是中國文化。但是另外一方面,從制度來講,從現(xiàn)代化的進程來講,又覺得純粹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是走不到現(xiàn)代化的,這個也是我們一個非常堅定的信念。所以陳樂民常常說,中國像一個易拉罐,不是說自己自然而然就生成現(xiàn)代化,要沒有外力把它打開的話,新的東西不進來的話,自然而然的現(xiàn)代化是走不成功的。這一點也是我們共同的一個想法。所以對于所謂古已有之,西學中源說,這個我們都是不相信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