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利·基辛格是20世紀世界上最著名的外交家之一。他對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的國際格局以及20世紀美國外交政策有著深刻的影響，也是冷戰(zhàn)期間中美關系轉折的重要推手。他在政府任職期間，取得了包括中美破冰、美蘇軍控協(xié)議、越南停戰(zhàn)和談、中東斡旋等在內的諸多外交成就。審視其豐富的人生軌跡，不難發(fā)現(xiàn)他在國際風云變幻中展現(xiàn)出的洞見力。基辛格不僅是一個外交理論的踐行者，更是一個基于文明之上的國際關系審視者。

　　基辛格對中西文明差異性的理性認知和尊重

　　基辛格在哈佛大學的學習和工作經(jīng)歷奠定了他的文明思想基礎。這一時期，基辛格開始形成對和平與國際秩序的初步認識?？档聦τ谖拿鏖g和平共處的理想成為基辛格文明觀的重要組成部分，為他后來對待東西方文明的差異提供了哲學依據(jù)。他的本科畢業(yè)論文《歷史的真義》極為推崇康德的理念，認為“和平是人類最崇高的奮斗目標，是對人的道德人格的終極肯定”。他在90多歲高齡出版的《世界秩序》一書中仍然大量引用康德的觀點。同時，基辛格還受到了湯恩比、斯賓格勒等歷史學家的影響。斯賓格勒在《西方的沒落》一書中批駁了西方文明中心主義的習慣性觀點，認為那種把西方文明當作“全部世界事務變化的假定中心”的時代已經(jīng)過去。湯恩比在其研究中強調人類文明的多樣性存在和發(fā)展，認為人類各種文明都具有各自的基本規(guī)律，各種文明并非孤立存在，而是相互接觸，包括同一時代文明在空間中的接觸、不同時代文明在時間里的接觸。對這些觀點的汲取和理解造就了基辛格對不同文明的認知和尊重。

　　基辛格一生出版了多部論著，其著作的核心是對中西方文明差異的深刻理解。在《大外交》一書的開篇，基辛格提醒美國政治精英：美國不能只依靠歷史優(yōu)勢給予的實力并根據(jù)自己的偏好來塑造世界，也需要重視其他地區(qū)的歷史、文化以及安全理念的特色。在分析各種文明獨特性的基礎上，他認為當今世界各種文明必須學會在一個體系中共存。在《世界秩序》一書中，他再次強調各種文明在不同環(huán)境中的滋長，分析世界各個國家和地區(qū)文明形成的優(yōu)勢和面臨的衰敗。他指出，要想讓具有不同文化、歷史和傳統(tǒng)秩序理論的各個國家和地區(qū)能夠維護任何共同體系的合法性，就必須采取一種既尊重人類社會差異，又尊重人與生俱來對自由渴望的方法。

　　基辛格這種基于對各種文明的理解和尊重，加上其獨特的外交經(jīng)歷，使他不僅能夠深刻論述國際變局的來龍去脈，而且重視各國對世界和平的貢獻，正如他在《大外交》一書中所言，“各國追求本身利益之余，對國際社會也會有所貢獻，仿佛有一只隱形的手能夠保證，各國憑自由意志所作的選擇必能為人類全體帶來福祉”。

　　基辛格的世界秩序觀與中國文明觀的契合

　　縱觀其一生的著述，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基辛格對世界秩序的看法與中國文明觀有契合的部分。他看問題的視角是“非零和博弈”，這與中國文明中的“和合主義”不謀而合。也正是基于此，他能夠在很大程度上從中國的立場看問題。這也是他極力向世界解釋中國文明的思想基礎。他通曉中國歷史，也了解中國的現(xiàn)實。載入世界史冊的中美關系破冰之行不僅展現(xiàn)了基辛格的外交才能，更體現(xiàn)了他對中國的理解和尊重。1971年7月9日，時任美國總統(tǒng)特使、國家安全事務助理的基辛格秘密訪問中國，這是中美關系史上的一個重要轉折點。此次訪問為尼克松總統(tǒng)隨后的訪華鋪平了道路，開啟了中美兩國長達數(shù)十年的合作與交流?；粮裨谄鋵χ袊钠票L問以及之后對中國的上百次訪問中，充分體現(xiàn)了他對中國文明的理解與尊重。在其著作中，他更是對中華文明與西方文明的差異進行了透徹的解析。他在《論中國》一書中指出：“中國是獨一無二的，沒有哪個國家享有如此悠久連綿不斷的文明，抑或與其古老的戰(zhàn)略和政治韜略的歷史及傳統(tǒng)如此一脈相承。”“中華文明不是作為一個傳統(tǒng)意義上的民族國家，而是作為一種永恒的自然現(xiàn)象在歷史上出現(xiàn)。”他在《世界秩序》一書中認為，“在亞洲所有關于世界秩序的觀念中，中國所持的觀念是最為長久、最為清晰、離威斯特伐利亞的主張最遠。中國的歷史進程也最為曲折復雜，從古老文明到傳統(tǒng)帝國，到共產(chǎn)黨革命，再到躍居現(xiàn)代大國的地位。中國走過的路將對人類產(chǎn)生深遠的影響”。他的這些論述展示了其對中國作為古老文明國家的獨特性的深刻認識，從而強調其他國家，特別是美國，與中國相互理解的重要性。他的這種文明觀體現(xiàn)了他相信不同文明之間雖有差異，但可以通過對話和合作來增進相互理解。理解與共存、合作與和平的信仰始終是其文明觀的核心內涵。

　　基辛格在退出政府工作之后，仍然關注中國的發(fā)展和中美關系的起起伏伏，在其人生的最后幾個月依然為中美關系的理性發(fā)展奔走呼吁。他不止一次地強調，中美合作對于世界的和平與發(fā)展至關重要。與其說基辛格因其對中美破冰的貢獻而懷有中國情結，不如說他留于世間的核心思想是他對中華文明的欣賞、理解和尊重。

　　基辛格的文明觀對未來中美關系及世界秩序的啟示

　　尊重文化多樣性。基辛格對中國文明有著深刻理解和尊重，這充分體現(xiàn)在他與中國長期的交往過程以及其著作對中華文明的闡述內容中。他認為，中美兩國若要長久和平共處，關鍵在于認識到彼此文化背景的差異，并努力在這些差異中找尋共識。相互尊重文化傳統(tǒng)、承認對方價值觀念是構建兩國信任的基礎，這種尊重文明多樣性的態(tài)度就像一座橋梁，促進了不同文明之間的互鑒與和諧共存。這也是基辛格在晚年仍不斷闡述和強調中美合作對于世界和平與發(fā)展重要性的深層原因之一，因為只有基于文明尊重之上的合作，才是堅實且可持續(xù)的，才能讓兩國在面對各種復雜國際形勢時保持友好關系，為世界和平穩(wěn)定發(fā)揮積極作用。而且，他始終堅信，盡管中美關系歷經(jīng)波折，但中美之間的和平與合作符合兩國和世界的利益，文化層面的相互尊重與包容是維系這種和平合作關系的重要紐帶。

　　以對話促進理解?；粮褚簧铝τ谕ㄟ^對話解決國際爭端，特別是中美關系中的問題，這源于他開放包容的文明觀。他認為不同文明在交流初期可能存在誤解，但通過對話，不同文明之間可以相互學習、增進理解。他說，至關重要的是，我們要相互學習，“我們不應該以脫鉤的方式開展下一步工作”?；粮癯珜υ捙c合作，這對中美關系的未來發(fā)展具有重要意義。他主張雙方應積極尋求對話機會，而不是簡單地走向對抗，這一原則對于當前中美兩國處理雙邊關系仍然具有重大意義。通過建設性的對話來化解分歧，有利于雙方關系的改善和國際環(huán)境的和諧。

　　聚焦共同挑戰(zhàn)?；粮裾J為，中美兩國在很多全球性挑戰(zhàn)方面有著共同利益。這背后是他文明觀的映射。在面對氣候變化、疾病防控、人工智能發(fā)展等問題時，他看到的是不同文明背景下的國家在全球治理中的責任共擔。他呼吁中美加強對話與合作，是希望不同文明在共同挑戰(zhàn)面前發(fā)揮各自智慧，共同制定規(guī)范，這是對文明多樣性價值在國際事務中運用的深刻理解。今天，在面對諸多全球性議題時，中美兩國更應超越分歧，加強合作，共同為解決這些挑戰(zhàn)貢獻力量，這有利于各自國家利益和世界的穩(wěn)定發(fā)展。

　　倡導包容性國際秩序。基辛格在《世界秩序》一書中呼吁“采取既尊重人類社會多種多樣的特點，又尊重人類與生俱來的對自由的共同渴望”。他認為一個健康的國際秩序應該是包容性的，允許不同文明和制度共存，這種思想貫穿他參與制定的各項政策之中，包括推動中美建交，體現(xiàn)出他對國際秩序長期戰(zhàn)略穩(wěn)定的追求。這種包容性國際秩序的思想給我們帶來了深刻啟示。在國際事務中，不能因一時的本國利益優(yōu)先而忽視國際社會的整體利益和多元價值，應遵循包容原則，否則會損害各國的長遠發(fā)展。只有尊重不同文明和制度，秉持開放包容的態(tài)度，才有利于國際秩序的穩(wěn)定與繁榮。

　　基辛格是一個時代的縮影，是一種外交方式的象征。我們紀念基辛格，是因為對未來世界和平有著美好的愿景，他對世界各種文明的尊重應繼續(xù)啟迪我們尋求中美未來和平相處與合作共贏之道。

　　(作者系中國外文局當代中國與世界研究院美國研究中心首席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