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潤生精于報告寫作和文件起草,也是難得一見的演講家,其良好文風堪稱典范。他的文章,內容平實,文字洗練,“不晦于深,不墜于淺”,或長或短,皆如行云流水。
他讀書多,學問好,但在文章中從來不“掉書袋”,不尋章摘句以炫弄博學。讀他的文章,經常感覺到,他無意于故作驚人之語,但卻往往語出驚人;他的講話,慢條斯理,有時甚至細聲細語,但卻是娓娓道來,引人入勝。他既善于三言兩語,點到為止;也善于長篇大論,出口成章,一氣呵成。有時候作一場報告四個小時,聽者卻依舊興味盎然,視同享受。
關于怎樣做政策研究,杜潤生既有豐富生動的經驗分享,也有深邃曠遠的理性闡發(fā)。本文結合作者本人在九號院的工作經歷,試圖梳理分析杜潤生關于政策研究的精神追求、理念理論和方法原則。 也許可以說,杜潤生是在致力于開辟政策研究的新傳統。他的一系列觀點表述和行動探索,對于當下的智庫建設和政策研究,具有重要價值。
一、九號院里聽“精神”
1982年8月,我進入九號院工作。此前四月,中央書記處農村政策研究室和中國農村發(fā)展研究中心成立,兩個機構合署辦公,杜潤生擔任主任。我被分配在秘書處。1989年下半年,這兩個機構相繼被撤銷。
九號院時期,我作為秘書處工作人員,有多種機會直接為杜潤生服務。杜潤生經常召集、主持各種會議,這些會議規(guī)模不等、層次不同,包括農口部長、省市領導的匯報討論、各類專家學者座談、來自縣鄉(xiāng)的基層官員座談、乃至機關內部工作會議等等。 由于秘書處崗位職責所系,我經常在這些會議上服務,有機會聽杜潤生的各種談話和講話,并在他的直接指示下,處理一些具體事務。從初入九號院至今,時間已經過去三十多年,然而當初的很多工作情景,甚至于杜潤生的言談、表情和舉止,卻依然如在眼前。 在九號院工作的后兩年,我對秘書處工作萌生倦意,曾要求轉崗到專題研究部門,也曾要求去做內部刊物編輯,卻都沒有成功?,F在想來,秘書處工作雖非研究一線,但是就政策研究的見識和修煉而言,也有很多獨特優(yōu)勢。 農研室撤銷后的一段時間里,杜潤生成為清查處理的對象,面臨著作為黨員能否登記的問題。當時,王郁昭主任主持清查處理和善后工作,我是王郁昭的秘書。在這個過程中,我對杜潤生有了另一種接觸和了解。 九十年代上半葉,我們仍然在九號院辦公,杜潤生、王郁昭、朱厚澤、吳像等人經常相約一起到地方調研,就像一個調研小分隊。在這種情況下,我隨同他們出差,為他們跑前跑后地服務,參加各種會議,在火車、汽車、飯桌和會議上,也參與他們的閑談。這種生活對于我來說是重要的學習熏陶。 在我的印象中,整個九號院時期,杜潤生經常強調研究人員的歷史使命感和工作精神。在宣布農研室和農研中心成立的第一次全體人員會議上,杜潤生說:“我們的任務明確,就是要探索研究中國共產黨領導農民走什么樣的道路,制定什么樣的方針政策。這都是帶戰(zhàn)略性的問題。每個人要有歷史使命感,要樹立一種目標。”
杜潤生提出,要以“三種精神”作為對每個工作人員的要求:“第一是要有獻身精神,希望大家不計個人利益,為農民獻身;第二要有民主精神,要群言堂,不能一言堂,大家暢所欲言,只有搞好民主,機關的水平才能不局限于領導人本人的水平;第三,要有科學精神,即克服思想中的慣性,實事求是,按照事物的本身面貌來了解事物。”
杜潤生要求,九號院要把這三種精神,作為單位工作的檢驗標準。他提出,他本人作為領導,以“三種精神”要求大家,也請大家以“三種精神”要求他。
在一般情景下,關于“三種精神”的表述,難免給人以假大空之嫌,像是一種空泛的號召,但是,在1980年代的時代背景下,在當年九號院的特定場景中,再聯系到九號院內部的政策研究活動,特別是杜潤生個人在政策研究中的努力,“三種精神”這樣看似一般化的口號,背后卻頗有實在的內容。
二、談智庫建設——“要辦成知識庫,不要辦成貨棧”
在部署九號院機關工作的時候,杜潤生多次從中國改革發(fā)展的宏大歷史背景出發(fā),討論智庫機構的特殊性和重要性。他說:“我們的國家機關,發(fā)號施令的人應該少一點,搞調查研究的人,應該多一點”。“每個領導者都不可能長期專注一件事,對于某件事常常接觸一下又放下??恳荒陜H來接觸幾次就來解決問題是危險的。
因此,必須有一批固定的專業(yè)化人員,對所要解決的問題進行經常性的、持續(xù)的調查研究工作。”“要防止領導者個人的偏好引起政策的偏離,就要注意發(fā)揮調研和咨詢機構的作用;要有這方面的稱職的專門機構”。
九號院機構成立之初,杜潤生提出,農研室“是中央的知識庫,也可以說是智力機構”。他指出:“我們要注意知識積累,建立‘知識庫’,多儲藏點東西。而不要辦成簡單的‘貨棧’,今天進貨,明天批發(fā)。這個機構應該是一個知識的倉庫,保存各種材料,隨時備用。”
從這段話可以看出,杜潤生意在把九號院機構建設成為一個高水平的智庫機構。他提出智庫要避免辦成“貨棧”,也是有感于歷史上一些黨政研究機構的缺陷?;蛘哒f,他是在努力吸取由于政策研究系統缺陷,而誤導政策的歷史教訓。
對于九號院機構的設計,他曾數次向當時主管的國務院副總理萬里匯報,親自擬寫了“農村政策研究室組織要點”,并報送萬里、趙紫陽和胡耀邦審定 為了辦好九號院智庫,杜潤生強調“機關對內要開放,對外也要開放”。根據這樣的指導思想,九號院形成了獨具特色的工作機制,成為一個富有活力、促進創(chuàng)新的政策研究機構。 對內,九號院建立了高度靈活的內部組織結構。九號院的內部機構,我們通常稱為“三室六組”:
“室”是行政部門,是編制內的局級機構,即辦公室、資料室和聯絡室。辦公室負責秘書行政工作,下設秘書處、行政處、機要處、人事處等單位;資料室負責資料信息服務工作,后來從農村信息聯系點發(fā)展分化出農村固定觀察點辦公室和統計分析室。聯絡室負責外部研究力量的組織協調,設課題委托處、成果處、辦事處等單位。
“組”是研究單位,按照研究課題設立六個組,分別是綜合組、體制組、生產結構組、流通組、戰(zhàn)略策劃組、理論組。1987年春天,在杜潤生的親自倡導主持下,經過全機關人人參與的大討論,根據新的農村改革形勢和任務,九號院重新調整了研究組的設置。
九號院內部的職務體系也高度靈活,用今天的觀點來看,甚至是有些混亂。其主要特點可以概括為:“行政職務與級別分離”,“專業(yè)職務和行政職務并行”。 即研究人員分別按局級、處級等相應待遇,如“副處級研究員”“正局級研究員”,但是,級別與具體職務并不對應,如“研究組”組長可以由副局級研究員擔任,后期甚至有正處級研究員擔任組長,而正局級研究員可能是組員。 1987年下半年,九號院內部開始評定專業(yè)技術職稱。這樣,那些行政級別較低的研究人員,則可以按照專業(yè)職稱相應提升工資等待遇。
對外,九號院建立了強大而廣泛的研究網絡,實現了自身研究力量與社會力量的有效整合。農研中心設有理事會和評議委員會。 理事會主要由有關黨政部門負責人、科研機構負責人和若干著名專家學者組成,杜潤生擔任主任。理事會每年開一次會議,主要討論農村研究的重大選題和方向性問題。 評議委員會主要由相關領域的專家學者組成,負責研究成果的評審。農研中心還從高校和科研機構、黨政官員中,聘請了特約研究員、通訊研究員,總數約有百人。
九號院的工作氛圍相當寬松開放?,F在人們還在津津樂道的是:當時內部稱呼很少稱職務,人們習慣稱杜潤生為“老杜”,而不是“杜主任”或“杜老”。其他主任和秘書之間的稱呼也是如此,例如,經常有秘書稱自己的主任為“老劉”,主任則稱自己的秘書叫“小王”。這當然是整個八十年代高層政治生態(tài)的特色,但在九號院內部,這種輕松氣氛尤為突出,言論空間的寬松,更加可以想見。 有九號院的同事當時到杜潤生的辦公室,可以說是“推門就進”,此話雖然不無夸張,但是大體屬實??陀^上來說,這種情況與單位里人員數量少有一定關系。我剛到九號院工作時,機關大概只有五六十人,即便七年后解散時,也只有一百二三十人。 但是,這種寬松氛圍的出現,有賴于杜潤生的工作作風,是他在刻意營造一種自由寬松、暢所欲言的氛圍。這也許可以說體現了他所說的“民主精神”。他在一次會上說:“我多年來的體會是,思想不能近親結婚,而是要遠緣雜交,互相交鋒。這就需要民主的氣氛,每個人都參與,都充分發(fā)表意見。否則是很危險的。”
盡管九號院內的自由氛圍如此濃烈,杜潤生仍然不滿意。1984年初,在九號院工作人員會議上,他指出:“我們的機關作風不生動,不主動,還有官僚主義習氣,多年來形成的機關化作風要改變,要形成有自己特色的、科學的、戰(zhàn)斗的作風,機關要對內對外開放,要是一個大熔爐,能沸騰、活躍起來,使每一個人能得到訓練。既要保證個人正常發(fā)展,又要保證整體的協同效益。我們不提倡封建人身依附,不是等級制,是崗位分工不同。干群之間不是貓鼠關系,而是平等關系”。現在,很多人回憶起九號院,常常首先提到的是那種寬松、活潑、創(chuàng)新的氛圍環(huán)境。
九號院的經驗顯示,成功的政策制定過程應當是開放的過程。開放型政策研究需要以開放型政治過程為依托,而政策研究的開放性,又進一步促進政治過程的開放性。這或許是八十年代中國政治的重要特點。
三、談調查方法——“要有客觀態(tài)度,要拉長線”
杜潤生重視深入農村搞調查,重視從基層收集信息,這種工作作風,從他在國家農委工作時期就開始形成了。1979年初,國家農委成立,杜潤生擔任副主任,主管政策研究。在他的主導下,農委政策研究室組織在校大學生利用假期回農村調查,稱為“百村調查”。
當時,九號院動員組織北京高校的在校生回村調查,給這些大學生補貼回家路費,有時還給學生們開介紹信。九號院當時有些年輕同事,就是因為在學校讀書時參加這樣的調查而被分配進來。農研室成立后,農村調查進一步規(guī)?;?、常態(tài)化,并成立了專門機構。
杜潤生談調查方法,首先從強調調查的極端重要性開始。在一次會議上,杜潤生談到課題委托工作,他明確要求:“所有的委托研究課題,都要到農村做實地調查,不做調查的研究課題,就不要委托”。為了強調調查的極端重要性,他用開玩笑的口吻繼續(xù)說;“不做調查的課題,如果要委托也不要委托別人,可以統統委托給我”。
為什么要重視調查?杜潤生主要是從歷史的教訓中,說明調查研究的重要性。1983年3月,在全國農村信息點工作座談會上,他說:“回顧過去,我們可以看到,凡是注重調查研究的時期,就是我們的工作最健全的時期;凡是不注意調查研究的時期,就是工作上出毛病的時期,主觀主義、教條主義、保守主義、冒險主義都出來了”。
“多少年來,對于我們干擾的問題,是調查材料的取舍問題。任何搞調查的人的思想,都不免受當時輿論的支配,免不了迎合性。因此,過去形成一種說好一切都好,說壞一切都壞的狀況。去年起草文件時,我專門把公社化時期的調查研究材料拿出了兩大本看了看,上邊把那時發(fā)生的事說得一無缺點,一切都好,一切都發(fā)展,事實上并非如此。可見取舍材料是很關鍵的。” 怎樣才能做好調查?杜潤生經常強調的是兩點:第一要有客觀性,第二要有長期性。
關于在調查過程中要堅持客觀性的態(tài)度,杜潤生說:“搞調查研究就要盡量客觀一點。不要隨便舍棄不支持你的見解的東西,也不要專門去找那種事實。任何一個概念,一個規(guī)律,一個法則,都不會和客觀事實完全吻合。不能說我講了一句話,到處都適用。”
他還專門講到如何處理在調查過程中獲得的材料:“概念和材料不要絕對化,調查研究也不能絕對化。也許你舍棄的材料,恰恰就是我們最需要研究的問題。因此,我們搞調查研究,不要害怕不符合既定模式,既有的觀念,既成的理論,調查結果與既定的結論觀點可以是不一樣的。” “不要一發(fā)現不符合自己口味的東西,就批評人家觀點不對。如果我們搞調查研究,不能拋棄一些過時的個別結論,不能反映事物的另一方面,這樣的調查材料無助于指導變革”。
關于調查工作要長期堅持,杜潤生指出調查要“長期化、系統化”。他強調做調查要注意長期積累。他說:“我們的調查研究要拉長線,不是只拉短線。有些材料是馬上就要用的,有些材料是為以后使用準備的。” 1983年初,九號院開始部署在全國每個省選取十個左右的村作為調查基地,同時,在全國19個地區(qū)57個縣設立長期信息點。在這次工作會議上,杜潤生解釋了為什么要在黨政系統之外,單獨建立自己的信息聯系點。 他說:“建立信息點是一個新做法,目的是使信息更直接來自基層。通過行政的渠道反映也可以,但信息要經過加工,如果經過縣、地區(qū)、省逐級加工,費時太長,而且可能有失真之處。我們想直接得到一些信息,這就是原來建立信息點的本意”。 針對參加會議的有些地方官員提出,需要中央發(fā)文件專門部署再啟動的建議,他說:“大家反映目前搞力量不夠,機構人員不定不好搞。這當然有道理。不過這件事最好早些準備,準備越早越好。全國搞三百多個村的調查研究,早一點部署為好。不一定非要等中央發(fā)指示不可。中央總是說要調查研究,沒有任何文件上說不要搞調查研究,不要先行試點。所以不要等中央文件再干”。(杜潤生文集上冊,第131頁)。
杜潤生對研究人員提出調查方面的嚴格要求:新來機關的青年,每年至少到農村和農民同吃同住同勞動半年。他說:“不這樣親身體驗,就不了解農村,就不夠格做農村工作”;他還提出,機關的青年人要一個月舉行一次報告會,每個人要報告自己一個月以來的調查研究新發(fā)現。1982年秋天,九號院曾經下派人員到安徽鳳陽縣掛職副鄉(xiāng)長。我本人曾報名,但是沒有獲準,秘書處派了別的同事去。
杜潤生不僅要求九號院工作人員經常深入農村搞調查,而且他自己就是做農村調查的榜樣。根據高文斌秘書的記錄,從1980年到1984年間,杜潤生走遍了全國25個省240個縣。 他下農村調查,走街串巷,深入農戶,很少兩三天就回北京,經常下去一次就是十來天,有時候一次外出調研就達到一個月的時間。在外地出差的時候,經常晚上還要開座談會。有的偏遠地方,他有意重復去調研,過兩年去一次,通過前后對比發(fā)現問題和經驗。 杜潤生的這種調查方法,與現在的高級干部下基層調研,顯然有多方面的不同。一個七十歲的老人,以這樣的方式做農村調查,凝聚了一種特殊的精神。 當年九號院能起草出至今備受稱道的五個一號文件,扎實的基層調查是重要基礎。正如在杜潤生追思會上,有學者所指出的:好的政策文件,不是閉門造車寫出來的。
四、談研究方法——“多用歸納法,少用演繹法”
在多種場合,杜潤生經常闡述他關于研究方法的經驗和觀點,告訴大家怎樣在調查基礎上展開研究。
我印象最深的是,杜潤生結合政策研究中的常見問題,特別要求大家在研究中避免犯兩種錯誤: 第一,注意避免政策意見的一面倒。他告誡大家,研究中要注意正反兩方面的意見,不能被單方面意見所左右。 他講到:“調查完了要注意研究,研究的時候,要注意正反兩個方面的意見。要搞點逆向推理法。這樣干有什么好處,換一種辦法又有什么壞處?當你提倡一件事情的時候,就要注意為什么有人反對,他的根據是什么;當你反對一件事情的時候,要注意研究為什么有人支持,它為什么能夠產生,為什么能夠發(fā)展。 比如‘大鍋飯’是怎么產生的?因為它反映了社會主義時期一部分農民的要求。鐵飯碗的存在,也是有它的客觀根據。改變它,要有一個分寸。鐵飯碗要反對,但是沒有一個飯碗也不行。去掉鐵飯碗只能改變干不干一個樣,至于飯碗總要有一個??傊?,調查研究也要開創(chuàng)新局面,把它作為社會科學的科學實驗來搞”。
第二,注意避免政策意見先入為主、一成不變。他告誡大家,政策觀點的形成,對于問題的認識,是個不斷修正的過程,不要被第一次的認識所束縛。他反復提醒說:“千萬不要固定第一次對于事務的認識,那往往是錯誤的,一定要在不斷地學習實踐,聽取不同意見中進行修正,最后的結論往往和你第一次的認識完全不同”。 從基本研究方法來說,杜潤生經常強調的是思維方式問題,即處理好“歸納法和演繹法”的關系問題。在很多次會議上,特別是對年輕研究人員提出工作要求的時候,杜潤生反復告誡大家要多用“歸納法”。 1984年2月,在中國農業(yè)發(fā)展戰(zhàn)略討論會上,杜潤生在講話中重點討論了研究方法問題,他強調政策研究要“多用歸納法,少用演繹法”。
他指出,歸納法和演繹法是兩種論據不同的推理、證明方法。演繹法是根據一般原理推論、證明特殊事實的方法,其思維過程是從一般到個別;歸納法是用大量特殊事實推論、證明一般原理的方法,其思維過程是由個別到一般。歸納和演繹是互相聯系,互相補充,密不可分的。” 為什么要多用歸納法?杜潤生從兩方面進行闡述:
一方面,所以要強調歸納法,是因為“新事物層出不窮,有了歸納法,就可以隨時把新事物的發(fā)展變化,納入我們的視野之內,避免犯教條主義錯誤,對廣大中國土地上發(fā)生的新事物給以確切評價,用大量經驗豐富我們的理論。實踐永遠是生動的、常青的,永遠是走在理論前面的。有些新事物雖然本身沒有多大力量,還不普遍,還沒有起到左右全局的作用,但它有一種指路的作用”。
另一方面,所以強調歸納法,是因為“我們過去分析問題時沿用演繹法,有不甚妥當的地方。把固定于自己頭腦中的個別結論,當做指導一切的原則前提,用于推斷一切。在前提不定的條件下,應用演繹法代替了真正的綜合”。 在談這個問題的時候,他列舉了歷史上一些由于忽視從生活中歸納提煉,而是從理論條條出發(fā)來制定政策,而導致的嚴重失誤。 杜潤生討論研究方法的時候,不僅重視一般研究人員的研究方法,而且重視權威機構或領袖人物的研究方法。在他看來,權威機構和領袖人物重視研究方法尤其重要。
1997年2月,在農業(yè)合作化問題座談會上,他專門談到這個問題。他指出,人類社會必須有權威性機構和領袖人物,以保證公共事務的正常運行。但權威效應有可能是正面的,也有可能是負面的。這種差異取決于決策之前,是否充分占有信息,從而做出正確判斷。情況不明決心大,是違背科學決策原則的??墒?,任何機構和領袖占有信息的能力。都是有限的,而信息是無限的。
五、談思想方法—“我沒有主義,有主義也是經驗主義”
“主義”之爭貫穿百年中國近代史。在上世紀八十年代,杜潤生在研究工作中,較少正面討論這個問題。大致在進入九十年代以后,杜潤生關于主義的思考不斷深化。 他認為,“主義”問題意思不大,還是應該多做實實在在的調查研究,多討論符合人民需要的政策安排。早年關于家庭承包的“主義”之爭,隨后關于私人能否購買拖拉機、可否準許雇工等問題,都有很多引經據典、一本正經的“主義”之爭,當時非常嚴肅,后來感到可笑。 他多次說:“我沒有自己的什么主義,有主義也是經驗主義”。他在表述自己“沒有主義”時,還引用了鄧小平的話。“聽說鄧小平1987年就說過,只要國民經濟搞上去了,人民生活水平提高了,人民滿意了,叫什么主義都可以”。(杜潤生文集下冊,山西出版集團,2008年7月第一版第1464頁)
杜潤生說“我沒有自己的主義”,這種表述簡單而樸素,但是卻含義深刻。我認為,這是帶有根本性的思想方法。任何理論體系或者“主義”都只能解釋局部社會問題,因此都是有局限、有缺陷的,所以,理論體系應該是開放的、發(fā)展的,應該是基于生活現實的變化而不斷改進的。
正是從這個角度出發(fā),杜潤生更認同“經驗主義”。在我看來,杜潤生所說的經驗主義,既有西方現代經驗主義哲學基礎,同時又基于對中國社會發(fā)展改革現實問題的觀察和思考。進一步說,杜潤生的“沒有主義”或者是“經驗主義”,不僅是一種哲學觀點,或者具體來說是一種認識論立場,同時也是一種政策主張或政治主張。 因為沒有既定的“主義”,所以需要從現實經驗的觀察考量中,形成認識判斷,做出政策選擇。由此更加可以理解,為什么杜潤生特別強調歸納法。 在經驗論者看來,對事物因果關系作出判斷的基本途徑,就是經驗,歸納是經驗的推理,或者說,歸納法是經驗主義的邏輯基礎。 再進一步說,因為一切都是基于現實的經驗總結,則經驗主義立場,又可以衍生出新的懷疑論。正是基于這樣的理念和理論立場,所以杜潤生具有開放、包容的心態(tài)襟抱,善于營造自由寬松的研究工作環(huán)境。
從根本上說,杜潤生“沒有自己的主義”,其實也是一種主義。正是因為沒有“主義”,才使得他拒絕任何僵化的意識形態(tài)思維,以包容、寬松為領導風格,造就了九號院生動活潑、暢所欲言的工作氛圍,使得地不分南北,人不分左右,都能夠充分交流表達。
當年的九號院領導人中,其實不獨杜潤生如此,王郁昭、朱厚澤、吳象、張根聲、劉堪等人,就思想風格來說,都屬于所謂“沒有主義”的人。如果從深處探究,包容寬松不僅是一種心態(tài)胸懷和個人品行,更是一種思想格局和精神境界。 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是一個生機勃發(fā)的時代,在中國改革史上顯然屬于黃金歲月,正在引起人們越來越高的研究興趣。在本人看來,探討這個時代的改革業(yè)績和政策研究,無法不關注杜潤生。
(作者系國務院發(fā)展研究中心信息中心原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