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儒生大都以立德、立功、立言的“三不朽”為人生最高理想,以“格致誠正、修齊治平”為奮斗道路。近代以來,儒學(xué)命途多舛,“士大夫”群體土崩瓦解。儒生理想仿佛早已成水中之月,而通往那個理想的道路,也已雜草叢生,無人問津了。
故紙堆里的東西,已經(jīng)過時了嗎?
《左傳·襄公二十四年》:“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不朽。”然而同為不朽,卻等差有別。立功顯于當世,立言傳于后世,立德以正民族。無有立功,世人不傳;無有立言,傳之無憑;無有立德,傳而不遠。故立功以立其言,立言以傳其德,立德以正民族。欲立功,必先合眾人;欲合眾,必先成名;欲成名,必先急時代之所急;欲知時代之所急,必先讀史。
這些都以立志為種子。
西楚霸王項羽(名籍)一生功業(yè)的起點就是立志。“項籍少時,學(xué)書不成,去學(xué)劍,又不成。項梁怒之。籍曰:‘書足以記名姓而已。劍一人敵,不足學(xué),學(xué)萬人敵。’于是項梁乃教籍兵法,籍大喜,略知其意,又不肯竟學(xué)。”項羽后來在戰(zhàn)場上臨危不亂,矯命殺宋義,破釜沉舟,九戰(zhàn)九捷,大破秦軍。“項羽召見諸侯將,入轅門,無不膝行而前,莫敢仰視”,于是威震天下。如此萬人敵,不學(xué)兵法又怎么能做到?至于學(xué)兵法未成,又有“取而代之”的志向,這卻是“萬人敵”的學(xué)問做不到的。
萬人敵的學(xué)問是兵法,治國平天下的學(xué)問則是歷史學(xué)。
古人對此早已有深刻的理解。北宋司馬光主編了一部編年體史書,宋神宗認為此書“鑒于往事,有資于治道”,命名為《資治通鑒》。至于更膾炙人口的例證則是唐太宗所言:“以銅為鑒,可正衣冠;以古為鑒,可知興替;以人為鑒,可明得失。”這樣的歷史學(xué)絕不是尋章摘句的歷史考據(jù)學(xué)。“唯務(wù)雕蟲,專攻翰墨,青春作賦,皓首窮經(jīng)。筆下雖有千言,胸中實無一策。”專注于這樣的學(xué)問,必定不能治國平天下。故紙堆里留下的,都是風平浪靜之后的歷史的塵埃。多少英雄末路,多少美人遲暮;多少金戈鐵馬,多少意氣風發(fā)。天翻地覆,興衰榮辱,都可以一目十行。曾經(jīng)手握江山呼風喚雨的大人物,對后人而言只是一個名字,史書里的幾頁紙。而那些,都曾如當下一般的真實而具體。如果連木已成舟的往事都看不明白,又如何能預(yù)判將來?如果不能述往知來,那又如何能“有資于治道”?
“愚者闇于成事,智者見于未萌。”
讀史也是需要過程的。初讀時進得去,不再浮于文字,能夠看到歷史事件本身的復(fù)雜性,是第一境界“剪不斷,理還亂”。再讀能發(fā)現(xiàn)歷史不是簡單地重復(fù),只會驚人地相似;體會到個人力量的有限和英雄末路的無奈,是第二境界“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開卷讀史能進得去,掩卷還須能出得來。譬如山登絕頂,山脈縱橫盡收眼底,丘陵谷壑了然于胸,不再拘泥于一山一谷。胸藏萬匯,筆有千鈞,始能激揚文字,指點江山。是第三境界“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至于是否能從“闇于成事”達到“見于未萌”,還要看個人悟性和成長程度。
立志治國平天下而讀史,讀的才是經(jīng)世致用的學(xué)問。讀史到“得失寸心知”的地步,才有可能一葉知秋,知今是何世。明白時代之所急,才可能找得到兼濟天下的切入點。至于成敗利鈍,則非匹夫之明所能逆睹?!?/p>